“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咿咿呀呀的戏曲由缓至急,越来越响,拉开了大红色的幔帏,露出一个金碧辉煌的戏台。一个身披蹙金绣云霞瞿纹霞帔戏袍的粉面花旦倩兮巧笑,红唇轻启,唱腔华丽婉转,念白细腻温软,依字声行腔,水磨腔调,兰指抬水袖,掩唇媚含笑。
黑漆漆的眸子,亮晶晶的,竟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动人,却太过稚嫩单纯,演不出杜十娘的凄艳决绝。
看着那张相似的如花容颜,陆清的身子一顿,侧过身吩咐了小厮几句,当晚桃夭就被一台粉轿抬进了陆府别院。
桃夭年方十六,正是豆蔻年华,虽是个被戏班子收养的孤女,却因为长得像当红花旦的死去的妹妹,倒也没受到什么苛待。台下坐着许多看客,桃夭却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白衣胜雪的少年,金冠束发,面若傅粉,眸若朗星,好看得像是从戏折子里走出来的一样。她做梦都没想过这个好看得像神仙的少年会成为她的夫君。
新婚当晚,桃夭醉得不省人事,粉颊生胭脂,伸出爪子猫儿一般撩拨着陆清的胸膛,嘴里哼唧有声。
陆清却是有几分清醒的,他盯着桃夭,眸中沉幽,晦暗不明。到底也不过是一位血气方刚的玉树少年,怀中的小人儿醉眼迷离,娇颜泛酡,一双桃艳红唇娇艳欲滴,像极了那人,他心中一阵暖热,低头擒住了的唇。进入她的那一刻,陆清低声唤着:“辛眉……”那一场梨园盛宴,太傅之女辛眉力压众学子一举夺魁,雪衣倩影,惊才绝艳,书成多少才子心中最桃艳旖旎的梦,每当午夜梦回亵裤濡湿的时候,想起的,都是那人清贵雍容的娇颜。锦烛添泪,被翻红浪。窗户外的桃花树,一夜之间,尽数绽放,粉火欲燃,再也没有凋谢过。
陆清对桃夭极好,几乎是有求必应,桃夭以为他们会一直这样幸福下去,生一两个娃娃,然后看着他们长大,结婚,生子。
直到那个中秋盛宴,百官携女眷参加。桃夭喝了点酒,有些微醺,由宫女领去侧殿歇息,却不想,一直到宴会结束,都没有回来。陆清派人去寻,回来禀告的宫女只道桃夭被皇帝身边的崔公公接走了。宫女瑟瑟发抖:“崔公公说,尊夫人明日便会送回。”陆清握着茶杯,许久,方才温柔地笑道:“那微臣先告退了。”
那天的夜,有点黑。
第二日夜里,桃夭被崔公公亲自送回了裴府。崔公公嘴上道着恭喜,陆清低头作揖,塞了几张银票给崔公公。崔公公笑着拒绝:“杂家可不敢收,日后大人飞黄腾达,用得着杂家的地方,只管开口。”陆清脸上的笑容一丝不苟:“还请公公日后多多照料。”崔公公眼睛一眯,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将银票收入怀中。
崔公公走后,陆清在前厅站了一会儿。他苦读多年,只为兴复寒门,废除门阀制度。本以为前路艰苛难行,却不想,如今面前摆上了一座康庄大道。造化弄人。
陆清去了内院,亲自帮桃夭梳洗。桃夭闭着眼睛,秀眉轻蹙,眼下有着青紫污痕,身子轻颤,仿佛被梦靥住了似的。陆清将她身上的宫裳脱掉,看到她遍布鞭痕的身子,白莹的肌肤上,红艳艳的鞭痕显得那样醒目。陆清的身子一顿,手指有些发抖。原来那龙章凤姿正直盛年的皇帝,竟然有着这样肮脏的嗜好。
桃夭醒来的时候,正好望进了陆清那双温柔无世的眸子。她嗓子嘶哑,眼泪流了出来:“相公,为什么不来救我?你为什么不救我?”陆清的眸中泛着令人落泪的心疼,他温柔含笑,吻了吻桃夭的眼。“因为,他是君,我是臣。”桃夭泣不成声:“那不做臣子了行不行?我们离开皇都,去其他地方……”“桃夭,又任性了是不是?”陆清打断桃夭,脸上依旧带着笑,声音却冷了下来。桃夭身子一颤,立马闭上了嘴巴,双眼惶恐地看着陆清。桃夭从未看过陆清如此冷漠的眼神,像极了继父将她卖给戏班子时候的眼神,像看一个随时可以遗弃的垃圾。
陆清端来了一碗羹,柔声道:“乖,是不是饿了,吃点东西吧。”桃夭的眼泪落到了那碗羹汤中,混着汤汁,苦涩难以入口,令她几欲作吐,但她却全数吞进了肚子里,生怕陆清又对她冷言,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不要赶我走,我会很乖的,很乖的。”陆清摸了摸桃夭的脑袋,一下又一下,像是在安抚一只受到惊惧的宠物。
五日后的一个夜晚。裴府来了贵客。皇帝微服私访,和陆清在书房里彻谈到半夜,皇帝依旧没有要起身离开的样子,陆清一顿,心中明了,于是将皇帝领到了卧房,遣散了内院里所有的仆人,自己一个人去了书房。
长夜空寂,陆清听到卧房里桃夭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一声声叫着他的名字。如泣如诉,陆清有些莫名的烦躁,在书房里,通宵达旦,画了一幅画。辛眉。
三日后,陆清被封为御史中丞。从此加官进爵,青云直上。
时金辰王朝庆历一十六年,三月十三,陆清被封为右相,三年,从太中大夫到右相,只用了短短三年,成为本朝最年轻也是上位时间最快的丞相。他芝兰玉树,名满天下。安和公主倾心于他,却被拒绝,世人皆曰其与早逝的发妻感情深厚,不愿再娶。从此陆丞相痴情之名深入人心。
只有他知道在她死后多年,每每午夜梦回,冷汗涔涔地从床上惊醒的时候,脑袋里所回忆的,都是这样一个顽艳鬼魅的场景,惨白的少女扑到地上,手忙脚乱地将地上的羹汤混着碎瓷玉片囫囵吞进肚子里,口中溢着鲜红的血液,一边哭着,一边惊慌地对他露出讨好的笑容:“相公,你看,我吃了,我都吃了,你不要赶我走好不好?我很乖的……”她唇角的血液艳得惊人,笑得明媚如花,哭得哀婉凄绝,“我都吃了,桃花羹真好吃,是相公心疼我所以才做的桃花羹,你看,我都吃了……”
她的身子衰败得很快,精神也越来越衰弱,容貌却一日一日变得妖艳,像是一朵徐徐绽放的美人花,终于在死亡的那天怒放。她唇角的血迹,眼中的泪水,脸上的笑容,像是一个蜘蛛网将他的心脏紧紧的缠住,千丝百缕,细细密密,网丝将他的心脏越缠越紧,直到那素白的蜘蛛丝如刀片一般割破了他暗红的心脏,鲜丽的血液从血缝里溢了出来。
有一点点疼,所以他是对这玩物动心了吗?
痴儿归佛,半世寂寞;戏子入画,一生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