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到教室的时候,教室里面只有四个人——班主任、班长、我、问号。
我不知道别人都去了哪儿,我也懒得问。我的大脑还未从朦胧的睡意中清醒过来。我抬起我那双沉重的脚,一步步踱向我的位子。我感觉那双脚不像是我的,倒像是地球的。我走的很慢,慢得有些不像话。我感觉我的速度只比蜗牛快一点,但是我走的每一步都很踏实,每一步都脚踏实地。当然我也想走快一点,但是我走不快。
他们都注视着我,但是我不在乎,毕竟他们只有三个人,就算整个世界的人都在这儿又如何呢?我不是因为他们的注视而想快走的,我是发自内心地想快走。可这教室的地面像一块巨大的磁石,我的脚像镀了铁一样。每次我的脚落在地面上,我都要费好大的力气才能再一次把脚抬起,向前挪动一步。我感觉好累。
这时班主任向我走了过来,我感觉他走的也像我一样费力。虽然他是这间教室的主人,但是我感觉他貌似也没有不受教室特殊磁场影响的能力。他穿着皮鞋的脚艰难的抬离地面,那只穿着皮鞋的脚在空中停留的片刻让我想到了半空中的飞鱼,而那只脚落地的瞬间又让我想到了下水的装甲车。
我看不清班主任的眼睛,他的眼镜片反射出狼眼手电般耀眼的光,那光不合乎常理。那两道光似乎是照向我,又似乎不是。我觉得我现在应该无视那两道光,我的目标是我的位子,我为什么要在乎别的东西呢?于是我依旧那样——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向我的位子。但是真的好累。
这时班主任开口说话了,我感觉他的嘴没有动,那声音好像是从他肚子里发出来的。这是我走进教室后第一次听到声音,班主任说的什么我的大脑自动忽略了,我的大脑只记住了我对那声音的感觉。我感觉那声音像七弦琴一曲终了时某根弦断掉的声音,象征着一个部分的结束,也感觉那声音像是新生婴儿的啼哭,象征着一个新生命的诞生。总之,那是一种非常复杂但奇妙的感觉,堪比这世界上所有的声音交融在一起给我的感觉。虽然我并不知道所有声音交融在一起对我来说是什么感觉。
班主任又说了一遍,这次他发出的声音并没有上一次给我的感觉,我只是单单从音色上判断他说的是相同的话。我听清楚了他说的什么——他让我去卫生区把同学们都找回来。他伸出四根手指头,对我说我们班有五个卫生区,那四根手指头让我想到了金刚狼的爪子,但是金刚狼的爪子看起来要比班主任的手指头纤细的多。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班为什么会有五个卫生区,毕竟一个班有五个卫生区可不是一件合乎常理的事情!但更让我感到奇怪的是班主任说五个卫生区为什么要伸四根手指头。虽然这些是很奇怪,也很不合乎常理,但是我并没有寻根问底,因为世界上不合乎常理的、奇怪的事情太多了,我如果把每一件不合乎常理的事情都搞明白,那么我在这个世界的时间是一定不够用的。而且那朦胧的睡意还未从我的大脑中离去,虽然我也想离开这个有奇怪磁场的教室,但是我舍不得我的位子,毕竟我曾费力奔向它,付出到即将有结果却要半途中止,任谁都会是不甘心的吧。好吧!我觉得我暂时离开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毕竟我还会回来的,可是如果以后回不来了呢?
我感觉脚下一轻,脑中那朦胧的睡意也开始消退,似乎教室之外有一种魔力,那种魔力能把人所有的负担所有的不适统统抹掉,就像用干海绵抹掉玻璃上的水那样,迅速且干净。
我走出了教室。不知道为什么,一出教室就是教学楼外。如果按正常的逻辑,出教学楼外应该是走廊,走廊的尽头是楼梯,楼梯走完后才能来到教学楼外,这着实有些不合乎常理。我真的怀疑自己的脑子出了问题,受那教室磁场的影响太大,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也没什么大不了就毕竟这世界上不合乎常理的事情多了去了(班主任刚刚还说我们班有五个卫生区呢),而且我现在已经在教室外了,不再受那该死的磁场制约了,除去对我位子的不甘心,我剩下的情绪竟只有兴奋。
我迈开步子,没有教室磁场的制约,我的步伐轻快的像久石让《Summer》开头的那段音节。但是那朦胧的睡意又涌了上来,我想也许是我太兴奋了吧!可我又一想激动了怎么还会有朦胧的睡意呢?真是奇怪。我抬头看了看天空,天空是稀芝麻糊的颜色,非常压抑,貌似是要下雨,可我从空气中感觉不到一丝湿气。但我还是害怕下雨,因为不知道为什么每次下雨的时候我总会被雨淋湿。于是我加快步伐,走向第一个卫生区。
还有一件事——我并不知道属于我们班的那五个卫生区在哪儿。
但是我来到了一个我感觉是我们班第一个卫生区的地方,这种时候只能靠感觉了,毕竟我的大脑中了没有关于那五个卫生区的具体信息。这里面有一些我看着很眼熟的人,但是我叫不出他们的名字。他们长得很像我们班的同学,但又有些不像,可我说不出哪儿不像。我管不了那么多,找人只是个任务,我离开教室的目的是放松。我凭什么为了别人的目的而浪费自己的美好时光呢?别人不都是这样吗?可世上还是有为了别人的目的而浪费自己时间的人的,他们好像是为了别人而活,没被人知道的时候默默无闻,被人知晓之后则荣誉加身。但是荣誉对一个真正的人来说有意义么?难道人就非要像庙堂上的乌龟一样么?
就这样,我在四个我感觉像我们班卫生区的地方找了四次人,虽然有些敷衍,但我毕竟是找了。
直到第五次。
第五个我感觉像我们班卫生区的地方在我们的公寓楼下,那里有一个花坛。我记得这里种的是一些常青树和月季,可是在这儿的花坛里全是四叶草,我都有点儿怀疑我的感觉出了差错。但是转念一想——在没有信息介入的时候,感觉是不会出错的。但是接下来看到的着实让我感到惊讶,甚至有些惊愕——公寓楼的窗户、门口、排水管口,都伸出了一根根长着花骨朵的枝条,刚开始我还怀疑有人在公寓楼里养盆栽,但是眨眼间那些枝条上的花骨朵就变成了粉红色的花儿。这绝对不可能是人能做到的了,我排除了有人在公寓楼里养盆栽这种假设。那花儿不像是真实存在的,倒像是画里的,粉红色的花瓣簇拥着中心的花蕊,花蕊里那抹暖洋洋的黄十分明艳,足以匹敌寒冬别去后降临人间第一缕春光。这时的公寓楼看起来就像一棵开花的树被一个巨大的塑料袋罩住,然后树的枝桠又把这个塑料袋戳开了一个又一个窟窿。充满生命气息的枝条从窟窿里伸出,那充满生命气息的枝条上有着暖洋洋的黄。短暂的惊讶后,我便开始觉得这也算正常。塑料袋这种工业的产物怎么可能打败大自然孕育出来的生命呢?毕竟那些花儿可是暖洋洋的呀!
似乎还有什么……
我看到了那个女孩!那才是最重要的!也许是因为有她在,树的枝桠才能戳破塑料袋,花蕊上的黄才能匹敌春日的暖阳,常青树和月季才会变成四叶草。
我很久没有见她了。现在的她穿着一件露肩的碎花长裙,是那年夏天我送她离开时她穿的那条,瀑布般的栗色长发被她高高盘起,露出洁白似玉坠的耳朵,那小巧的耳垂让我想到了半空中的水滴。她那纤细的脖颈又让我想到了戏水的天鹅,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我的想象力开始不够用了,那是一种很复杂的感觉,能让我所有的想象力统统消失。此时此刻我的想象力就像沙漠中从天而降的一滴水它没有死在空中,但是它亡在地面,它落地,迅速地渗进了地面的沙子中,激不起一丝纹路,留下的痕迹只有一块淡淡的阴影。很快,一阵无名的热风来过,连那块淡淡的阴影也不见了,只有沙漠头顶那湛蓝色的天幕静悄悄的拨弄着绸带般的云彩,这恰好能形容我消失的想象力。
她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存在,慢慢转过身来。我想:“我不能再失去她!”我从未产生过如此强烈的愿望,也称不上是愿望,现在只能暂时叫这种感觉为愿望。我们曾是朋友,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我们连朋友也做不成了。这不合乎常理!哪有突然连朋友也做不成这种事!我一定要搞明白!这是我要搞明白的唯一一件不合乎常理的事情!但是生活总是充满了戏剧性,当她转过身来的时候,我要搞明白这件事的决心就像我的想象力一样烟消云散了。或许都是注定的,这世界上不合乎常理的事情本来就没有答案吧!
她笑了。她问我近来怎样,我说还不错。然后我们像老朋友一样聊了起来,应该说我们像从前一样聊了起来,我们从前不就是朋友么?现在应该算是老朋友了吧。我们聊了很多,我们聊叔本华的豪猪和钟摆,谈到他的悲观,我们聊村上春树《挪威的森林》里那只春天的熊,一谈到熊我马上又想起了四叶草,我们还聊了那个夏天校园里开得比树叶还繁茂的木槿花,她说她打算用木槿花做书签,可是没有找到百分之百完美的,最后又放弃了,校园里的木槿花让我想到了那个刚铺好的新操场,体育考试前夕我们在那儿训练,而那个操场又让我想到了操场边缘那棵年年春天都会伸出嫩绿枝条去招惹春风的柳树。我们谈了好多好多,记得清的,记不清的……后来,我发现我的想象力回来了!像有人按了回放键,镜头变慢,风在倒流,沙面开始一点点变湿,颜色一点点变深,慢慢的,颜色深的地方一边变得颜色更深又一边变小。突然,原本绢布般平整的沙面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突起,然后突起开始上升,那是一颗水滴!不可言表的水滴,因为它是想象力的象征,而想象力又包含了人所能认识的所有可能,我无法用语言描述“所有的可能”的模样。当水滴完全离开沙面时,较深的颜色消失了,风静止了,仿佛风就是为了沙中的水而动的。
再后来,我们不知道聊到了哪儿,也许是聊到了彼此的过去吧,我们停了下来。看来过去这东西,不论好坏,愿意主动拿出来聊的人总是少数。我们沉默了大约一刻钟,在这一刻钟的沉默里,我深深地体会到了“岁月静好”这四个字的含义,因为这一刻钟里,我能听到一片花瓣落地的声音,我感觉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美好的宁静。
但我还是打破了这一刻钟的宁静。我像个脑残一样问她:“像从前一样可以么?”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说这句话,这前后毫无联系。我说完之后才觉得这是句废话,我们刚才不就像从前一样么?为什么我总是渴望更确定的东西呢?我不知道,我只是个普通人,也许普通人都是这样吧!
我向她伸出了手,我觉得这么做可能会让事情变得有点逻辑可言。让我欣慰的是她没有拒绝,她把手伸了过来。握紧了她的手,生怕她突然抽回,但是我的掌心没有一丝过去的感觉,我明明握着她的手!为什么会没有过去的感觉?不可能!一定是哪里出了差错!不可能!怎么会有差错?这是她无疑!除了她谁还会和我聊这么多呢?除了她谁还会记得那年夏天的木槿花呢?可能感觉并不可靠吧,毕竟感觉只是对过去事物的印象,而我身处现在,即将到达将来。不要沉迷过去的感觉!我这样在心里朝自己狂吼。
我开始感受现在,虽然还是凭感觉,但是相对来说要准确一点。
她的手像新生婴儿的一样柔软,这让我心旷神怡,脑中那些混乱的思绪一瞬间整齐起来。我就这样拉着她的手,一步步向教学楼走去,我不知道为什么是教学楼,或许是她觉得我该回到那个有着奇怪磁场的教室了吧!毕竟那里还有我的位子。我感觉她的手在我手中的时候时间过得好慢,原本两分钟的路程,我倒觉得像走了一辈子。在路上,我们碰到了我们过去的所有所有老师,我们也不向他们打招呼,我们只是安静的从他们眼前缓缓走过,看他们脸上惊讶错愕的表情。他们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表情?我和她不合乎常理么?
但是只要是路,终究还是会走完的,即使走这条路的时间是一辈子。
我们要分开了,分开她挥手道别的时候,我才发现她的左前臂上竟有一个四叶草形状青花瓷风格的硬币大小的纹身,这不合乎常理!此刻我才感觉到我对她并不了解。可我转念一想: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世界上存在百分之百了解彼此的两个人么?
我看到了班长和问号站在教学楼门口,他们像在等我,又像是在等别人。我走到他们两个身边,目送她离开,稀芝麻糊颜色的天空不知在何时变成了蓝色。整个场景像一幅印象派的画作,身穿碎花连衣裙的女孩站在画的中央,仿佛宇宙的奇点一样,她的上方是湛蓝色的天空,下方是水泥漆的灰色的地面,蓝与会的交界是并不平直的一条线,那条线是由远处楼房的顶部虚幻的连接而成,这条线让我想到了戴上牙套纠正前的并不整齐的牙齿。
班长眯着眼,像没睡醒一样。他问我:“那是哪个姑娘?”
而我近乎歇斯底里的喊道:“那可是我喜欢过的女孩啊!”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喊,或许是我神经错乱,或是对她的离去心有不甘,总之我感觉又是一句废话。我对她谈不上喜欢,只能说是她给我一种独特的感觉,那是一种别人无法给我的感觉,那是她在特定的时间特定的地点以特定的方式给予我的特定的感觉。当时间已过,地点已变,方式已改,那种感觉便有了独一无二的地位,即我喊出的那种“喜欢”。而她于是也就成了“我喜欢过的女孩啊!”。但是应该只有我自己知道——喊完后,我的眼中有朦胧的水雾,透过这朦胧的水雾,我似乎看到了我们的过去。
我突然觉得我还不能回教室,因为我觉得我还有事要做,我要弄明白那个图案!那个四叶草形状青花瓷风格的硬币大小的图案!于是我转身走向教学楼外,不知走了多久,我走到了学校的车棚里。我为什么会来到车棚?我在学校待了三年,来车棚的次数用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我对这里并不熟悉!但我确确实实来到了车棚,也许这里有什么能吸引我的东西吧。
我打量了一下车棚,发现里面有一个人,也许是因为眼中水雾还未干透的缘故,我看不清那人的长相。于是我走进一些,发现那是一个女孩,她戴着一副大镜片的黑框眼镜,给我一种很平易近人的感觉,我想跟她应该能聊得来吧!
我跟她聊了起来,聊的过程中我发现一件奇怪的事情——我记不住她的长相。没错,我只记得我看清了她的模样,但是我死活记不住她长得什么样子。我感觉这女孩不赖,长相应该是那种惹人喜爱的类型,但是这个女孩外表上能在我脑海里留下印象的就只有那副大镜片的黑框眼镜。
聊着聊着,我问了她一个奇怪的问题——青花瓷纹身的含义及青花瓷纹身对纹纹身的人本人的意义。我忘记了她说的什么,因为她的回答让我感觉索然无味。开始的时候我还出于礼貌略带微笑地反问她几个问题,后来逐渐变成了“嗯”“啊”“哦”之类的敷衍之语,最后我连敷衍的话都懒得说了,我甚至连谈这个话题之前她说的话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就像雨刷器擦掉挡风玻璃上的水珠一样干 净。我在想:同样是女孩,她们的差别又在哪儿呢?
那朦胧的睡意再度涌来,于是我就地躺下(我也不在乎什么礼貌不礼貌,和无聊的人讲礼貌纯属自找麻烦),沉沉的睡去(睡得格外踏实,因为有朦胧的睡意),在这个无聊的女孩面前 。